厅中琳琅满目,各色早点吃食一应俱全。热气腾腾的大蒸笼里码着雪白包子、水晶虾饺、混沌;大盆里盛着稠糯的白粥、金黄小米粥;刚炸好的油条酥脆喷香,煎得两面金黄的馅饼滋啦作响;还有各色小咸菜、卤蛋酱肉,摆满了长长的自取台面。马青虎熟门熟路,拉着苏焕取了几个肉包子、两碗杂粥、一碟小菜,寻了个角落的空桌坐下。
苏焕刚把青竹筷放到桌上,腰身微动,那枚新得的青羽令便从布袍下露出一角温润光泽。旁边正收拾碗碟的一个精干伙计眼尖,立刻看到了那青羽令,面上立刻堆起极恭敬的神色,手脚麻利地小跑过来:“二位爷,吃食重,小的帮您端过去便是,何劳亲自动手。”说着便极其自然地接过了苏焕刚端起来的滚烫粥碗,稳稳当当地放回他面前桌上,那姿态谦卑又利落。
马青虎看得一愣,随即朝苏焕挤眉弄眼,竖了个大拇指,压低声音笑道:“苏兄弟,看见没?嘿嘿,哥哥我来这青筠阁这么多趟,跑上跑下干粗活累活也不少,这些养膳厅的伙计可从来没想着给我端过一次饭菜,都是自取自送。你这腰牌一亮,待遇立马上去了啊!”
苏焕嘴上道着谦虚:“马大哥说笑了,我看是这里规矩大,伙计们看我面生,又见我在大厅取了食物,怕我端不稳洒了,坏了他们青筠阁的体面罢了。”
话虽这么说,他那垂在桌下的右手却已忍不住在桌底摩挲着腰间那温润如玉的令牌,指腹划过精细雕刻的羽纹,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与权力带来的微妙熨帖,心头一阵热乎,越发觉得这物件真是好东西,愈发爱不释手。
饭食可口,两人腹中空空正是大快朵颐之时。刚吃了一半,便有一穿着深青色短褂的管事匆匆进来,目光凌厉地扫视全场,声音洪亮却不失礼数:“三楼议事厅外等候的人听着,急件处理完毕的空档,轮到建州吴台县及邻近三屯镇分舵的人,请即刻上楼报到!”
这传话的来了好几次,每次报的都是不同州府或堂口的人,养膳厅里便陆陆续续有人放下碗筷起身离去。
可两人面前桌上的包子粥碗都见了底,满足地打了个微嗝,那传话的人来了又走,喊话的内容变了几番,却迟迟都没听到叫“建州溧水县马青虎”或者相关名号。马青虎起初还安慰苏焕“快了快了”,后来自己也坐不住了,频频张望厅门口。
苏焕心里其实早在阁前空地上看到众人忙碌的身影时就隐隐打起了退堂鼓,看着每个进出的人都公事公办、步履匆匆、火急火燎的样子,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总觉得来得不是时候,硬凑上去颇为唐突。但自己又承了马青虎引荐的情分,只是实在不好开口推脱。
眼下,养膳厅这一顿饱饭吃了,又在桌子边干坐了好大一会儿,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的话,既辜负了马青虎的好意,浪费了这半日时间,又觉得那青羽令似乎还没真正发挥过作用,隐隐约约感觉有些白忙活一场,心里颇不甘心。
等二人又等了几顿饭的功夫,终于让人带着来到了三楼,却见走廊上放了两排座椅,椅子上坐满了人,都是排队等传呼的。
眼见还要等,就在苏焕心里天人交战,琢磨着要不要找个借口离开时,忽听三楼的一处房间门口处传来一声比之前更加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的传呼声:
“建州并附近五州:云州、林州、永州、苍州、贺州,所有县级以上商会主事及以上高层,到这的,速到议事厅!都进来!立刻!”
这声音如同号令,迅速引起了连锁反应。很快,楼下大堂方向也传来了同样的传呼声,一层层向下传递。话音未落,大厅里瞬间呼啦啦站起来一大片人,桌椅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而走廊里原本安静坐着等候的人也齐刷刷地站了起来,脚步声密集如同鼓点,向着三楼的议事厅涌去。马青虎“蹭”地站起身,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又混杂着一丝紧张的神情:“来了来了!苏兄弟,这就是咱们的了!”
走廊里等待的人和楼下闻令上楼的人很快汇成一股,在议事厅门外的桌子上登记完成之后,便涌向那扇厚重的议事厅大门。
马青虎正要跟着人群往里走,发现苏焕还坐在原地,神情有点踌躇。苏焕挠了挠头,心知自己不在正式名单内,但又实在不想就此离开,便对马青虎道:“马大哥你先去,我自有分寸。放心,我就在外头见机行事便是,无伤大雅。你快进去,别耽误了大事。”说罢,他向马青虎挥了挥手。
马青虎见状,知道苏焕心中已有打算,点点头便转身挤进了人流中。很快,随着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门后。但议事厅厚重的大门似乎却并未被完全带上,而是虚掩着留下了一条不小的缝隙。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走廊,瞬间变得空空如也,只剩苏焕一人。
厅内嘈杂鼎沸的人声立刻从门缝里溢了出来:
“……各州现存粮秣、器械,限午时前清点完毕,账册副本密封上报!”
“……水猴子损失太大,抚恤需拔高规格,名单确认了吗?”
“……南四湖西岸发现不少不明船只,给我盯死!调暗桩‘夜枭’组!”
“……工造营的木料被卡在落雁滩?调拨护船队,实在不行就以青羽堂署名向总坛呈报,让赤黑两堂和所属分部去解决。无论如何,明天必须起运!延误一日,分舵主提头来见!”
里面聊的全是些具体繁重又杀气腾腾的工作部署,金铁交鸣般的命令此起彼伏,没有一句虚言客套。
苏焕站在寂静的走廊里,心跳莫名有些加速。好奇心终究压过了犹豫。他吸了口气,放轻脚步,走到那扇虚掩的门边,顺着门缝向里望去,只看见一片攒动的人头背影,根本看不到里面情状。听着里面的紧迫气氛,他终于抬手,轻轻推开了那道门,走了进去,将自己投入了这青筠阁风暴的核心漩涡之中。
青筠阁内,灯火通明如昼,空气却凝滞得如同胶水。苏焕一踏入这间议事厅,扑面而来的并非暖意,而是一种混杂着墨香和焦灼的滚烫气息。养膳厅的饭香早已被彻底隔绝在外。
厅堂极大,却因挤满了人而显得逼仄异常。中央那张巨大的漆木长桌几乎被淹没在文牍的海洋里——成堆的卷宗、散乱的纸张、写满蝇头小楷的折子,如同溃堤的洪水般从桌面蔓延到地上。
几个海碗大的砚台随意搁在桌角、矮几甚至窗台上,墨汁浓黑如漆,几只上好的狼毫笔被随手丢弃在砚台边沿,笔尖的墨汁早已干涸凝结,更有几支掉落在墨迹斑斑的地毯上,无人理会。
人影幢幢,几乎无处下脚。除了围在长桌核心位置、正对着林青汇报或聆听指令的十几位核心人物,更多的人散布在厅堂各处。他们或背靠墙壁,或倚着高大的书架,甚至有人直接盘腿坐在铺满纸张的地上,人手一支笔,膝上或臂弯里压着一叠纸,正伏案疾书。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翻阅卷宗的哗啦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偶尔响起的低声请示或命令,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林青端坐在长桌主位,那身素雅的青灰布袍在混乱中显得格格不入。她皎洁的脸上,眼窝深陷,嘴唇因缺水而有些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点寒星,锐利地扫视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卷宗和围绕在她身边的人。
她一手按在一份摊开的地图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图上山川河流的标记,另一只手则快速翻动着另一份文书,眉头紧锁,语速极快地下达着指令:
“……临水县分舵,粮秣储备不足三成?立刻从建州大仓调拨糙米一万两千石!走陆路,七日内必须入库!要是未能及时交付,你下个月就去工造营当差吧!”
“是!属下保证如期调拨完成!”桌旁一个微胖的中年人立刻躬身应命,额头渗汗,飞快地在手中的簿子上记录。
“云、林、永三州商会主事上前!”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厅堂的威严。那三个明显是商贾模样的中年人立刻挤出人群,快步走到长桌前,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林青不再多言,俯身从脚边一个不起眼的樟木箱里抽出三份用油蜡仔细封好、捆扎着深色火漆印记的密函。“啪、啪、啪!”三声轻响,密函被精准地扔到三人面前的地图上。
“在这几处地方,各自安插三家绸缎庄作联络点,用‘三色布幡’为暗号——南四湖附近几个县镇来的货一律用靛蓝染布包裹,”她指尖划过密函时陡然用力,“一定要小心行事,收到有关南四湖一切加急事宜,都要原封不动通过‘三色布幡’对应的路线传出。接收包裹之人、转运路径、所有经手者姓名,都要烂在你们肚子里!”
林青冰冷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个额头冒汗的商会主事:“这是悬丝钓鳌的细活儿,不是你们往常做买卖讨价还价。一步踏错,线断鳌走是小,引火烧身、祸及身家性命是大。一定要小心行事,比捧着你们老婆孩子的脑袋还要小心。听懂了吗?”